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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文学]护行之荒月城堡

好趣网 2022-03-28

    龙从天空上俯冲下来的时候,霓裳终于知道,这种动物不仅在传说中存在。它火一样赤红的身躯,在天空中像半朵燃烧的彤云,这朵云有伸展的两翼,完全张开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于是和黄昏时分的云朵连贯起来,天空就好像森林里燃烧得最雄壮的大火。

    森林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龙又是什么样子,霓裳以前从来都不曾知道过。她的记忆中,只保留着自己骑着独角兽,趟过小溪,跨过朽烂的圆木的影像。精灵生活的世界,和有龙存在的世界距离如此遥远,以致真的龙就在眼前时,反倒像是虚幻的影像。

    可是这龙无比真实,它就是人们传说中接近消亡的那种巨兽,发出的声响是雷的轰鸣,仿佛能掀翻整道山梁,让大地上行路的人们四散奔逃。

    它就在青葱的群山间飞翔,升腾到和太阳一样耀眼的位置,傲视众生。在这个世界上,色彩能加重人的幻觉,淡青色的群山向远方延伸,亘古以来就是大地的脊梁。这人字形的山脉把大地分割成三部分,北面是白云缭绕的雪山之巅,西面是莽莽苍翠的绿色森林,东面是黑土和稻田覆盖的人类居所。而在这所有颜色之中,只有龙的红色是驾驭一切的。

    红色是火焰的颜色,传说中的龙,与烈焰同在,是人类及一切生物的噩梦。初生时的龙,颜色青绿,只能够翱翔天空,要到五十年以后,它才成长到红色,这时的龙,呼吸吞吐的,不再是空气,而是烈焰与浓烟,一怒间便可以把生命化为枯骨,田园便为焦土。再过五十年,龙的颜色将成暗黑,世界上就没有勇士和巫师能抵御住它愤怒的火焰。

    所以这世界上的龙越来越少,因为大家都要在黑龙出现之前毁灭它,龙的强大就是它的悲哀所在,人们不允许能毁灭自己的利剑日夜悬于头顶。到最后龙就成了传说中的模糊影像。霓裳的脑海里,最初固执地以为是一只大鸟在飞翔,可是有人发出惊呼:“龙来了!”西去天边最后的阳光被龙的光彩点燃了,喷发出熊熊火焰,美丽得恍惚如幻觉,等那烈焰真的喷发在山岩上,霓裳才意识到,那不是幻觉,是真实的龙的火焰。

    龙的身躯擦着山峦飞行,碎石冰雹般溅落,所经之处,山树荒草上竟然都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来。龙的鼻孔上,散发着白烟,头上尖角指示的正是霓裳所在骑士团的方向。山坡上的骑士纷纷举起盾牌,银色的盾牌和盔甲在山梁上如一道雪线,反射白色的耀目之光。竖立的宝剑是林立的圣十字,等待迎击。随行的十几个精灵弓手纷纷放射羽箭,羽箭划出漂亮的弧线,就像群鸟翔天,呼啸聚向龙的身躯。

    龙的回应是让山岩迸裂的吼叫,两道长长的火焰从它鼻翼喷礴出来,先卷集到飞翔的群箭上,群箭倏忽被烈焰吞没,火焰一下加快了速度,撞击上银色的盔甲和盾牌的防线!火焰稍微停滞了一下,然后垂直升腾,从撞击的那一点开始,扩散向整个山梁。

    在红色的光焰和大地的动摇声中,霓裳恍惚闻到焦灼的味道,灼热的气息扑面。几百人的骑士一哄而散,包括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灰褐色的头发,有水一样清澈的眼神,不像骑士,倒像忧郁的诗人。霓裳喜欢他在旅途中把七弦琴弹得仿佛倾诉心事般忧伤。霓裳一度觉得他不会那么不看自己一眼就跑掉了,可惜他却逃得最快。

    霓裳有点失落的想着这一切,全然忽略了青色的半面山峡沦落在火海之中。黑龙硕大的身躯迫近山梁的一刹那,一个人把她按倒在地,挡在她身上。霓裳睁不开眼睛,炽热的风鼓过面颊,仿佛传说中的地狱之火在炙烤人。龙的阴影,笼罩了一瞬之后骤然消失了,大地似乎被一个巨大的鼓槌敲击过,强烈震颤了着,身畔的泥土翻飞,碎石飞舞,有石块打在人身上,痛得厉害。

    霓裳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人牢牢庇护着她,让她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尘土飞扬中,呛得人几乎要窒息,这煎熬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响起雷声,雨淅淅沥沥地落,那人扶她起来。这偌大的山梁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只剩下焦灼的骸骨。

    霓裳知道,在她将要前往的,那片据说人类生存的土地上,很多人用以山川草木为自己命名。这个人,叫做树。他是骑士团里最沉默寡言的一个,总是带着两柄剑:腰上的那一把,剑柄已磨损到用层层布条缠绕过;背上背的一把则有狮鹫的图案,狮鹫是人类王国的标志,霓裳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

    现在能庇护她的,不再是骑士团的剑林,而只有这样一个沉默的人。霓裳站在山梁上,凉风瑟瑟。山梁绵延到深灰色的云天深处,山的这一边是森林,传说中精灵的居所,整个大地上,她唯一熟悉和热爱的故土。山的那一边是丘陵和平原,从这里可以看到人类城市的教堂尖角。深灰色的山峦深处,是亡灵巫师的城堡所在,凭目光无法逾越。有人说那浓云是巫师们的屏障,不愿人们看到他们的居所,还有人说,那浓云是龙吞吐的火焰余烬。

    霓裳试探着观察龙的所在,吓了一跳,原来龙就在这山梁上翻涌的泥土倒卧着,庞大的身躯让人望而生畏。它的皮肤还是青翠的颜色狭长的头颅,鼻孔依然在喷着白气,似乎随时还会有火焰冒出。龙用大大的眼睛仰视两非人,霓裳觉得那表情仿佛要讲话似的。但树已经不打算等待,拔剑对准龙的心脏。霓裳鼓起勇气说:“不要杀它好不好?”

    树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意思说:“人人都说,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留下它,可能毁灭的会是我们。”他的剑一挑,霓裳以为他要把剑刺下去了,情急中去抓她的手。树的手坚实有力,不因为她的努力改变方向。但是他的剑不是杀戮,而是从龙的胸膛上起出块很大的三棱形坚冰。

    树端详着说:“这是半空中云朵激荡,雷霆震怒时粉碎的坚冰。没有它的话,我们也会变得和这焦灼的山梁一样”

    霓裳很确定地说道:“它不是故意的,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它告诉我说,是有人用魔法逼迫它发狂的。”树注视她透明般的表情,听说精灵是可以读懂人和动物的内心的。霓裳把头上的白纱巾取下,堵在龙的胸膛上。本来汩汩流血的伤口,被雪白的纱巾笼住后,血渐渐止住。龙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好像岩石摩擦的动静,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粗糙的面孔掩盖不住温和的神态。

    天上一片浓重的乌云飘过来,形状诡异。雨点大颗大颗落在身上,每一颗都让人战栗。树没有因龙和烈火改变过的神色,却因为这雨云变化了,声音沉重地说道:“把龙留下来,它能保全自己。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逃亡。”

    霓裳忍不住问道:“为了一朵雨云逃亡?“那不是云,那是亡灵巫师的眼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的魔力连龙都要为之发狂。他们监督这世界的每个角落,被他们的眼睛盯到了,我们永远休想摆脱。”树加重了语气说,“要活下去,就要逃亡。”

    山坡上一个牧羊的孩子,傻呆呆看到两个人在大雨来临前,拼命在山间奔跑着,乌云像幽灵尾随,任人苦苦逃遁。

    二

    白色的雨滴敲击人类王国的土地,最初土地上有烟尘升腾,然后慢慢变得泥泞不堪。这国度对霓裳来说如此陌生,空气污浊,农舍低矮,看不到绿树清泉和熟悉的鸟兽。这不是她梦想中要停留的地方,

    她熟悉的地方是绿色的,莽莽苍苍的森林是精灵的国度。精灵不像人类的生命那般短促恶浊,他们的生命的光阴有时比最古老的树木还长久。如果没有亡灵巫师对世界的觊觎,精灵们大概会永远遁迹在森林最深处,像风一样轻盈自由。亡灵巫师对土地的攫取,使得精灵和人类自古以来就要联合起来与之抗衡。

    最近七十年以来,精灵王国的公主,嫁到月山之东的就有三位,精灵公主会带着精灵族的宝物,遵守人类和精灵族的盟约,帮助人类抵御外敌。可是听说嫁过来的公主并不开心,其中两位抑郁在城堡里几年光景,红颜凋谢得比晨雾里的花朵还迅速,另外一位,从王国之都高耸入云的塔顶一跃而下,消失云雾深处。有人说她是又回到了所热爱的故土。大家说,只有最英俊最勇敢的王子,才能征服美丽的精灵公主的心,让她们思乡的忧愁,爱上这片荒芜贫瘠的土地,从而拯救人类。

    当霓裳的父亲精灵王问她是否愿意离开森林去陌生荒芜的人类国度时,霓裳反问那里究竟有比森林更美好,值得去索取的。精灵王的回答是:那里能让精灵公主也得到一份永生的爱,那是超脱人类世俗的精灵所不能得到的。只要有一个人,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去爱,你便将热爱和留恋那片土地。

    可是那棵树是这样的人么?霓裳疑惑着,她认得这个人,是在森林边界的溪水旁,她对着镜面般的溪水外表梳洗头发,有几个骑士偷偷窥视她的容颜,那俊秀的如宫廷诗人的少年,琴弦似水波起伏,吟唱的诗篇让人想起水仙绽放的优雅。而那个外表冷峻,头发凌乱的树,嚼着葵花籽,漠然不知道欣赏这一切。

    可是就这最恼人的家伙,忽然动作迅如豹子般冲过十二条河水宽的距离,双手把剑钉到溪水中。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溪水已经被染成立赤红的颜色,一个潜伏在水底的半兽人,永远来不及递出它行刺用的刀子。而树只是拔了剑,继续嚼着他的葵花籽。

    如果这个人也会有焦虑的时候,那一定是因为亡灵巫师的追逐。雨没有停,乌云终于落在人的身后,这山层层叠叠,高山的背后是低山,低山的背后是丘陵,霓裳的脚痛得厉害。更可恶的是树有时候会跑得慢些,等自己跟上来,马上又会跑快些,逼迫自己拼尽全力不落下。就在霓裳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转过一个山坳,树停住脚步。一家乡村酒店就在眼前,门口立着块旧木牌,上面画着个红鼻头的胖子,估计是酒店老板。牌子旁边是胖子本人,和画上一模一样,除了牌子上的胖子脏一些,脸色绿一些,却是颜料的过错。

    山坳旁嗖地飞过一只旧木桶来,有人骑坐上面,如同巫师们骑扫帚一样。木桶转了个弯子,停到他们身前,离地半人的高度,上下颤动不停。骑桶人从桶里掏出把雨伞来说:“便宜的旅行用品,要不要买了?”

    树和霓裳不约而同摇头,骑桶人又拿出两只药剂瓶说:“专治不停打嗝的药,只要两个金币。”

    两个人再次摇头,骑桶人又取出只小棒子说:“神奇的小棒子,可长可短。难得的好东西,只要三个金币。”他手一按开关,那棒子自动伸长,咚地戳中木牌上胖子的鼻头。看到霓裳眼睛发光,骑桶人又一挥手,棒子这回戳中真正胖子的鼻头,胖子痛得捂着鼻子叫出声来。骑桶人吓了一跳,木桶嗖地飞出老远。

    连树也露出笑容来,犹如坚冰解冻,霓裳忽然觉得心绪烦乱。斜阳余烬投到黑漆漆的啤酒桶上,这时来酒店的大多是下了工的农夫,腰上别着收割用的镰刀,还有一个身穿锁环甲的枪兵。木酒杯在人们指掌间被撞来撞去,里面的啤酒漾着白沫翻涌。

    红鼻子老板端上熏肉和面包,树用斗篷遮盖了背上剑的狮鹫标记,大口吃着。霓裳简直没有力气再问话,熏肉上有苍蝇盯咬,让她连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只有看着别人啤酒杯不断撞击,肆意吃喝。

    有个身材健硕的中年农夫嘟哝着:“今天我看到骷髅兵了。”

    外面轰隆隆打了个炸雷,另一个农夫杯里啤酒洒了满地,埋怨说:“银逸村长别吓唬人,骷髅兵有三年没出现在山界这边了。”

    没有人知道月山的山界延伸到哪里,月山形如月牙,在这地方稍稍转折了一下。山脉以东的人类王国土地最广阔;以西才是精灵居住的莽莽森林;山向北延伸是亡灵巫师城堡的所在,那没有人到达的云雾缭绕之所。巫师们永远在纠合各种各样的亡灵部队向人类发动侵袭,战争像山间秋草,野火尽处,总是要重生,从未停止过。离上一次三千骷髅兵被消灭在这村庄的那场战争,已经整整三个年头了,谁也没法预料,哪一天亡灵巫师的部队还会重来。

    受了惊吓的那个农夫赶紧舔舔溅到手上的啤酒,银逸村长说道:“我今天在山上,遇到只长角魔鬼,可惜只砍了它的角下来。”他真的从口袋取出只角来,样子很像山羊角,不同在颜色绿油油的,山羊头上是长不出来的。长角魔鬼是形如水牛的怪物,跟水牛不同处在于它们是直立的。那枪兵站起来,撞开两个凑热闹的农民说:“让我看看,当真是魔鬼的角,我得组织士兵布防。”

    那个农夫刚好又被撞了一下,杯中的啤酒已经所剩不多,万分心疼地说:“毛榉队长,你就十二个枪兵,怎么布防啊?”

    霓裳忍不住想笑出声,队长身材倒是够高大,但鼓起来的肚子怎么也没有毛榉的挺拔。队长挺了挺肚子,异常严肃地说:“就是我这十二个枪兵,当年对付了八十个骷髅兵。”

    银逸村长不动声色地说道:“从天而降的那块大石头,替你砸碎的那七十五个骷髅算不算数?”

    满座哄堂大笑,毛榉队长涨红了脸想发作,又好像不敢。霓裳一时忘了自己着饿肚子,莞尔说道:“为什么他好像很畏惧银逸村长的样子?”

    树的表情也松动了一下说:“因为这个银逸村长,曾经用一把镰刀砍翻了四十个骷髅兵。”

    看着霓裳吃惊的神态,树说道:“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在你到达王宫大殿之前,还有机会见得到到。”

    霓裳手托着两腮,说:“那里不是我想去的地方,那没有我向往的东西。”

    树像注视陌生人一样打量她,不知道如何作答。人类的土地荒芜贫瘠,连养育自己的子民都艰辛困苦。或者那是精灵公主们无法热爱上这片土地的缘故。但却没有人听说过精灵公主踏进人类城堡之前就表达自己的厌倦。

    霓裳自己摆弄着指尖说:“我不喜欢这里荒芜的土地,肮脏的房屋,更不喜欢这里喧嚣的人群。这里没有我留恋的人和事,我为什么要停留在一块自己完全不喜欢的陌生土地上?”

    树思索的同时问道:“那你有没有看过这里的人如何抵御敌人?你将要看得到的。”

    霓裳摇头说道:“他们好像并不知晓这些,像在忙着准备舞会。”果然如她所言,穿坎肩的农夫拉着小提琴,有人举杯随音乐跳起舞曲。银逸村长和毛榉队长的对话,作为寻常的笑料随言语散去。除了银逸村长继续端详着魔鬼的角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忘却了这件事。摇曳的马灯在照着移动的脚步,红鼻头的老板在啤酒桶旁忙碌。有个漂亮的红裙子女郎为很多人端酒,走到这边时,冲着他们一笑说:“美丽的小姐,想用魔幻牌算命么?”

    骑桶人沙哑着嗓音说道:“你们请我喝啤酒,我来算,我比她算得准确一百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酒店。别人都坐的座椅圆凳,只有他悄悄坐在自己的木桶上,倒也不容易被人觉察出异样来。

    女郎嗤笑说:“兜售你的破烂货物去吧。别来妨碍我。”

    骑桶人不屑说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近伟大的魔法师之一,这套魔法师纸牌只有在我的手中才最灵验。”他张开指尖召唤,一套纸牌从女郎的腰间口袋陡地跳出来,跑到他手里,把女郎吓了一跳。魔法师纸牌是人类才有的把戏,这世界上唯有人类才会造出纸牌这种东西:游戏,娱乐,在假想中战胜对手,以及预测自己的命运。三色纸牌或许是人类间流传最广的游戏,从白发老人到稚拙孩童都乐此不疲。牌里的三种花色,分别代表人类、亡灵巫师和精灵,用牌面不同的各色人物怪兽交战。也有很多人把这牌作了占卜的用途,据说灵验之至。

    骑桶人把手指散开,成套的纸牌自动在他掌心跳跃着,汇成一个扭动的柱体,红裙子女郎讶然于他的魔术,也不再出言表轻视。霓裳看着一张张牌面花色各异,时不时从队伍里蹦出来,又规规矩矩地跳回去:有精灵弓手、独角兽和树精,还有亡灵巫师、长角魔鬼,骷髅、吸血鬼和暗黑骑士,也有国王、骑士和魔法师。这些牌跳动了几圈后,焕发出晶莹的光彩来,每张牌上的图案变作了立体的人物,凭空浮现出虚幻的影像来。

    骑桶人不改原来的神情说:“算命了,算命了,神奇的算命,每次只一个金币。”

    树声音深沉地说:“镜像术是大魔法师才有的绝技,你拿来算命,不认为不得其用么?”

    骑桶人不屑一顾说:“我就是大魔法师。付一个金币就可以算命,美丽的小姐,你要试一次么?”

    霓裳对命运的答案充满了渴望,不由自主地点头,小声说道:“可是我没有金币,我没见过金币。”

    骑桶人吃了一惊,喃喃道:“你是来自森林的?我早该知道,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只有森林才能哺育出来……”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树把一个金币投在桌子上,金币在桌上飞速旋转着,骑桶人用一只手扣住说:“既然有了金币,那么可以开始了。你选三张你要的纸牌,让命运来替你解读。”

    纸牌飞舞的速度加快,霓裳怯生生地点了三张纸牌。那三张被她选中的纸牌,有知觉似的从其他牌中间跳出来,自动旋转不停,第一张牌上幻化出一个女孩子的影像,白色的群裾飞扬,颈上纱巾配着飘散的发丝。霓裳从那女孩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期盼的眼神。纸牌旋转了几周后,这影像迅速黯淡下来,骑桶人微微咪了双眼说:“这一张牌上的女孩子,代表的是你。你一定对幸福充满了期待,可是你不确认愿望能否实现,所以难免惶惑。”

    霓裳无法否认他的论断,第二张纸牌慢慢停止了旋转,纸牌上头闪亮的立体影像,是一个年轻骑士,高擎宝剑,身后光影是明暗不定的一只狮鹫。骑桶人继续说道:“你的未来,决定在某个人手里。他是这个王国最高贵最勇敢的年轻人,他将会带你走出命运的阴暗。可是这一切,你也不能确认。”

    霓裳低语道:“是的。这个人真的会存在么?”

    第三张牌停止了跳动,这张牌的光影非常淡,近乎一个黑色的剪影,仔细分辨才能看出是一个骑马的黑衣骑士,长矛直指天空,身后流动的光影更像一只深色眼睛。骑桶人露出恐惧的表情说:“这张牌是地狱的使者,是有危险来临的预兆,你生命中一定会遭遇到某种困境或危险,也许就是这个形象。”

    红裙女郎挥手打落那张牌说:“这是亡灵巫师族的暗黑骑士,这么恐怖的形象,你变出来吓唬女孩子!”

    骑桶人嘀咕说:“我没有吓唬她,我只是占卜赚金币的。她所来的地方,注定了她的命运……”他不再说下去。霓裳觉得似乎知道自己的不寻常之处,可是她无心思索这个问题。她看着树被斗篷遮住的斗篷。狮鹫是王族的象征,据说在人类的王国里,只有王者一族才有资格使用这个标志。可是这个从未对自己表白过喜怒哀乐的人,让自己没有信心。

    霓裳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大雨影响到舞会的进程,小提琴的悠扬敌不过雷声的震怒。一声雷响,飞舞在骑桶人手里的纸牌散落了一地,光影消散。一只黑乎乎的手从门外伸进来,抓住门把手,只把门推开一半,并没有迈步进来。红鼻头老板在啤酒桶旁,被风带进来的冷雨一淋,发怒说:“下这么大的雨,不要跟我捣乱。”他揪住那人的脑袋,想把对方拉进来,觉得抓到的是一只羊角,借着灯光打量,回头再比照桌上的那只角,发觉完全一样。

    他的手往里缩,忘了还抓着那只角没放开,于是把角连带整个头颅都拉进来,这时才想起发出惊声尖叫。那怪物白森森的牙齿,血红的舌头,水牛般的身躯,漆黑尖利的爪子,张牙舞爪向他抓下来,分明是一只长角魔鬼。毛榉队长长枪刚抄起来要动手,半道弧光像闪电般划过,长角魔鬼的毛茸茸的爪子有一只立刻脱离了身体。

    银逸村长手握镰刀,镇定得像历战场的骑士,静静等待敌人来袭。霓裳第一次目睹杀戮,忍不住想挡住眼睛,树高喊了声“小心”,一下跃到她身前,挥剑朝她身后的气窗劈过去,一条只长角魔鬼手臂刚伸进来,立刻被斩断。

    银逸村长守着门口,盯着那只断爪的长角魔鬼,头也不回说道:“年轻人,身手不错。”

    那只长角魔鬼发出痛楚的呻吟,死盯着银逸村长的镰刀,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外面雨水如注,毛榉队长拍拍肚皮说:“我得赶快布防,派人去公爵领地城堡通知,亡灵巫师的部队又来了。”

    银逸村长简洁干脆地说道:“你去。我组织大家对付它们。”酒店里音乐戛然而止,跳舞的农夫们都抄了镰刀在手,红鼻头老板没有镰刀,也提了口铁锅。门口的魔鬼哀号了几声,慢慢退回到大雨中。

    银逸村长回头对树说道:“年轻人,你像是个有任务在身的骑士,需要要帮助吗?”

    树始终护在霓裳的身前,从容回答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要帮助。你要先帮助那些最需要的人。”

    银逸村长说道:“这时候还有这么从容的气度,你一定是个高贵的骑士,祝福你。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王国的永恒而战。”他所喊口号,是这个王国里每个人战斗时都会喊的一句话。这句话仿佛是向树致意,也可能是战斗的召集令,他大声呼唤说:“所有人跟我走,去准备长矛、斧头,保护女人和孩子。”他一头扎进雨里,其他人跟着鱼贯而出,连骑桶人也不知了去向,酒店里剩下了沉默相对的两个人。

    树手上转动剑柄说:“我们也走。你活下来,才可能有更多人活下来。”

    大雨如注,霓裳说道:“我哪里也不去,除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只是你们的工具?”

    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霓裳倔强地咬着嘴唇说:“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戒指?”树的脸色一下成了苍白的颜色,霓裳伸出双手抓住他衣袋的时候,他忘记了躲闪,隔着衣袋粗糙的帆布,霓裳握到的,分明是一枚戒指。

    三

    那天的溪水旁,就在霓裳将要沐浴时时,独角兽发出不安的嘶叫,霓裳亲眼看到树从兽背的旅行袋里偷走了这枚戒指,这枚戒指,是她的父亲精灵王嘱咐她永远带在身边的。精灵之戒,是精灵公主永生的礼物。除了生于森林,长于森林,被大地赋予了魔力的精灵公主外,没有人能长久地保有精灵戒指。

    精灵王公主来到月山以东,正是为了让精灵戒指发挥出永生的魔力来,完成人类和精灵族抵御的盟约。但戒指会随公主衰老,如果公主青春不再,戒指的魔力便也消逝不在,所以每次战火浓云临近时,就要有新的公主等待命运的判决。

    三年前亡灵巫师部队溃退回山界之北以后,巫师城堡里的大巫师们从来就没有放弃卷土重来的想法。所以人类国王才会派出骑士团缔结盟约,迎接又一位精灵公主到人类的土地。龙的意外地出现,让据说骁勇无匹的骑士团剩下了一个坚守者。霓裳不知道感叹怖龙的可怕,还是嘲弄骑士团的严整。只有那一个人,偷偷拿了她的戒指不肯承认,却在最后一刻也没有离弃她而去。

    那传说是离自己很近了吗?被树拉着飞奔的时候,霓裳以为是很近了。霓裳在雨夜的霹雳声里,盯着树的眼睛,想寻求答案。树沉默着没有表情,霓裳把戒指摆弄在两手之间说道:“要么告诉我为什么偷我东西,要么让我回森林里去。我不要跟你继续往前走。”

    树迟疑了一下说:“你带来抵御亡灵巫师的宝物,保护它是我的职责,即使不能把你安全带回王国去,我也要把戒指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霓裳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树说道:“保护我就是为了保护戒指,赢得战争胜利是么?”

    树很尴尬地说道:“当然……不是,你对……对我们也很重要。”

    霓裳想起了森林里清澈的气息,觉得这里让自己窒息,她说道:“精灵王族和人类王国的协定里有一条,如果我不喜欢人类的土地。有权要求回到森林去,一切由我的意愿决定,我记得没错吧?”

    宠爱女儿的精灵王确实在协定里写有这一条,而协议是不可违背的。树无言以对。

    霓裳希望他能说出挽留的话语来,哪怕一句,可是这愿望落了空。树说出的是“如果你熟悉了这片土地的话,终究会喜欢上这里”。霓裳再也不想听他的话,想要冲进深沉的雨夜里去。树终于抓住她一只手,抓得如此坚定,让她无法挣脱。两个人的目光僵持了一刻,打破僵持的是撞破窗口飞进来的木桶,骑桶人一脸张皇道:“外面到处都是亡灵巫师的部队--成群结队的骷髅兵和长角魔鬼。你们赶快逃掉吧。”

    树表情冷峻地说:“亡灵巫师的大军到达这里是迟早的事。你不赶紧逃命,跑回来做什么?”

    骑桶人满脸委屈说:“当然是好心通知你们。”他把头探出窗外观察形势,一柄扫把长的大镰刀落下来,险些切到他的头。骑桶人忙不迭把头缩进来,窗外露出个森然的骷髅头颅来。骷髅兵是亡灵巫师的卒子,亡灵巫师在被乌云笼罩的山里种下无数骸骨,每一根骸骨就可以生成一个骷髅战士,他们就像野草一样容易繁衍,在坑道里不需要任何养分成长,有时甚至几天就可以造就一支军团。每当一支骷髅军团被击溃,巫师就再次开始用骸骨播种,于是骷髅兵再度重生,永远像噩梦一样笼罩人的心头。

    骑桶人苦着脸道:“无路可逃了。这次来的骷髅兵简直比上次战争时还多,凭我们根本无法抵御。除非……除非得到荒月城堡的庇佑,才有躲过大难的机会。荒月城堡是祖先遗留下来的庇护所,一定可以拯救我们。”

    荒月城堡这个名字,像闪电划过,荒月仿佛是个两个模糊的字眼,让人联想起落月半悬的山颠,苍凉遥远的幽深古堡,人类的城堡都是用冰冷的石头堆砌,没有生命的气息,阴郁荒芜,那是霓裳所恐惧的地方。可是脚步无法停留,树坚实有力的手拉住她手的时候,她忘记了刚才的质疑。

    骑桶人慢吞吞地说道:“木桶飞得不高,逃不过暗黑骑士的追捕。要走山路才可以。”木桶在半人高的地方悬空,树揽过霓裳的身子举到木桶上,木桶上一旦有了人,就似得到命令般要向前飞蹿。荒月两个字仿佛是个模模糊糊的名字,让人想起落月的山颠,苍凉遥远的幽深古堡,人类的城堡都是用冰冷的石头堆砌,没有绿树鲜花,清泉流水。那似乎是她一直恐惧的地方。可是脚步无法停留,树坚实有力的手拉住她手的时候,她暂时忘却了刚才的质疑。骑桶人的旧木桶在半人高的地方悬空。树揽过她的身子举到木桶上,木桶上一旦有了人,就似得到了命令般要向前飞蹿。

    骑桶人一把抱住桶后沿,桶前进的速度飞快,拖得他的身体几乎平行飞曳着前进。雨云堆积在墨色的山峦间,模模糊糊只能辨识出大致的轮廓,树的影子在黑暗中隐没了,让人心里忐忑不安。冷冰冰的夜雨立刻迎面打来,木桶在嗖嗖声响中前进着,感觉比竟比骑着独角兽还要迅捷。骑桶人爬上桶的后沿,站在空桶的边沿上刚要喘息,迎面掠过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几乎擦着他头上飞过,有什么东西尖利的爪子在他肩上一搭,没有抓牢,和木桶交错飞过。

    霓裳回转过头,湿漉漉的雨水零星滴到她眼帘上,眼前的景象分外诡异。一只类似蝙蝠的动物在张开双翅,光秃秃的翼上没有羽毛,滑溜溜的像蝙蝠的翅膀。可是与蝙蝠不同的是它有人形的身躯,青白色的头颅感觉不到血液流动的温度,面孔狰狞,两颗长牙突露。霓裳注视这陌生飞行者惨淡的眼光,感觉到闪烁的不是人类的情感,而是兽类的冷漠。

    骑桶人声音低沉下来说:“这就是巫师城堡里的吸血鬼。”

    云巅上的巫师城堡是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那里的每一种生物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只要巫师魔力充足的时候,墓地里的骷髅兵,可以像田地里的小麦一样生长。但骷髅兵无法攻克高耸巍峨的城堡的,只有会飞翔的吸血鬼才能做到,它们虽然不如龙的威力无匹,但数目远比龙族庞大。它们依靠啮咬对手,吸食对手的血液为生,

    霓裳想到吸血鬼尖利的牙齿,不由颤抖,盼望木桶飞得再迅疾些,但这只吸血鬼回翔的速度惊人。它两只张开的手上有尖利的爪子。他们的手无法像人类一样灵活操作武器,只能靠撕咬攻击对手,但人类同样无法像他们那般占据天空的顶端。

    吸血鬼的翅膀扇动着,在如注的雨中扑击下来,笨拙的木桶有灵性般飞掠划了道弧线后,企图逃逸吸血鬼的追逐,下沿几乎蹭到了山间灌木。骑桶人踩在木桶边缘上,居然还能站得住,仓促间回手一挥,他的手掌心里居然发出一道形如闪电的光芒,照亮黑暗,摩擦空气撞出劈啪声响。

    这闪电正中翅膀,吸血鬼应声而落。木桶向前继续疾飞,灌木丛摇曳着,前面蓦地露出出个同样毫无血色的青白头颅,又是一只吸血鬼展开两翼扑来。骑桶人被吸血鬼的翼翅猛一击,来不及任何动作便桶上跌下去。

    霓裳恍恍惚惚恐惧着,被两只冰冷的爪子箍住身子,窒息的感觉刹那抓住她。冰柱似雪亮的剑光一闪,吸血鬼的身子忽然斜分为两半,尖叫声凄厉过猛兽,泼洒出的血液竟然是青白色的。一只熟悉的,坚定的手把她拉回来,避开迸溅如雨的血水。霓裳听到他说道:“暗黑骑士来了,我们去荒月城堡。”

    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不是大地深处的冥河,而在群山之巅。上帝创造大地之初,用森林庇护精灵,把人类搁置在平原,却把亡灵巫师放逐到了群山之巅。越往高处去,天的颜色越是昏暗,山路中途浓云密布,闪电雷鸣永不停息,人类无法企及这地狱一样的世界。只能从远处眺望山颠层层白雪,而窥不透盘绕山间的乌云。

    亡灵巫师们对自己分享的领土从未满意过,他们用战争来实现自己对权力和土地的渴望。但巫师数量稀少,无法象人类一样靠繁衍占据大地。用魔法制造各种威力强大的怪物和兵士,就成了他们毕生的事业。可惜无论如何诡异恐怖的怪物,总能被人类拒之平原之外,每一败涂地之后,这些魔法下的祭品便烟消云散。但是人类也无法深入到雪山之巅,于是多少年以后,战争总会重来。

    人类预言家说,只有人类和精灵携手,才不会让大地毁于巫师的魔兵下,霓裳也听自己的父亲重复过同样的话。父王拿给她那枚戒指的时候告诉她,那是打开魔法大门的钥匙,可是这戒指如何运用,她至今也不甚熟知。

    现在那枚戒指,就在那个窃取了它的人手里。霓裳总觉得他对戒指的关心远胜于对自己的关注。沿山麓飞行的桶,笨拙又轻捷,躲避着潜在的危险。墨色的山道旁荆棘密布,只有那些没有血肉的骷髅兵跑起来才会没有任何痛觉,可是树没有甲胄防护的地方已经翻起条条血痕。

    霓裳忍不住伸手替他拨挡划到脸庞的树枝,被树枝一带,手上立刻划出口子,疼得一哆嗦。木桶熟知人性似的停下,树侧过头,脸上泛起霓裳熟悉的笑意。冷雨滴在人身上冰凉,树扯了斗篷给霓裳披上,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霓裳审视他的眼神,这是一个能让人在远离森林之外还感觉到温暖的人。让人可以托付所有,倾尽一生相随。

    这样一路继续走下去,一只飞行的木桶,和两个飞奔的人,在夜雨中前行。往前的行程不再是危险的路途,而仿佛成了一种无尽的向往,霓裳的心在雨夜中闪着光亮。

    路上时有农民的短镰刀和骷髅兵的长镰刀划出寒光,一旦有吸血鬼借黑夜迫近,树的剑就会割裂它们的身体。树也劈砍和农民作战的骷髅兵,用剑刃粉碎它们的身体。其中一个骷髅兵,正笨拙地转动手里的巨斧,劈向一个滑倒在泥泞中的女郎。霓裳认得这女郎熟悉的红裙,刚想呼唤树去拯救她,巨斧已经落到了女郎的头顶,以他们的距离,无论如何都迟了一步。

    拯救女郎性命的,是一口沉重的铁锅,抡圆后挡住了巨斧,红鼻头的酒店老板用事实证明了铁锅有时并不比盾牌逊色。但骷髅挥舞巨斧的手臂要有力和迅捷得多,酒店老板正举着铁锅喘息,它的剑已经又越锅铁锅,斩向酒店老板的脖颈。

    只有树的速度和力量像是真正的武士,挥剑迎上巨斧,两柄剑的撞击,让骷髅的骨节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骷髅倒退中摇晃了几下,树的手腕稳到没受一点震荡,抡剑就劈碎了骷髅的头颅。

    红衣女郎惊魂未定的脸上露出微笑说:“剑士和厨师终究是有区别的。”这句话让霓裳忘却了这是在风雨之夜的逃亡之旅,也绽放了笑容说:“现在到处都是亡灵巫师的部队,你们这样在外面走动不是很危险么?”

    红衣女郎说道:“我们要去村子里面和大家汇合,只有大家在一起,才能更安全。和我们一起去吧,你们现在要走的路可能才是更危险的。”

    树双手擎剑说:“有些人的路,注定与别人不同。我们去荒月城堡,如果能得到荒月城堡的庇护,那便不再是危险的路。”

    他的斗篷已经给了霓裳,红衣女郎一眼瞥见他背上有狮鹫标记的剑,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说道:“开启荒月城堡的魔力,需要传说中的一柄剑和一枚戒指。我希望你好运气。可是我们要去村子,那同样是不能改变的。”

    她向霓裳微笑说:“你的运气一定会比我好得多,有最勇敢的骑士陪你走这一程,你会给我们整个王国都带来好运的。”

    霓裳愕然,红衣女郎说:“不要奇怪,所有的人祝福你。整个王国只有一个人会佩带狮鹫之剑,整个世界上只有来森林才会哺育你这么美貌的女子,你是我们的希望。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她低头吻霓裳的手,霓裳怔怔地觉得莫名的感激。红衣女郎和酒店老板互相扶持着上路。雨渐渐淡薄了,细碎的雨珠飞溅到人身上,反射出晶莹的光亮来。光亮不知从何而来,像闪电击中大地一样仓促,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霹雳下来。苍穹中乌云随着风急剧流动着,遥望天空,乌云打着卷,盘旋成一只眼睛的形状。骑桶人惊呼道:巫师之眼!被它捕捉到的话,亡灵大军马上就要抵达的。”

    树沉重地说道:“迟了!暗黑骑士来了。”霓裳分明看清远处最高的山崖上有一个黑色的剪影:黑色的披风战甲,座下黑色的骏马,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木桶又开始飞行,树的脚步愈急,骑桶人躲避过一个无头骷髅盲目的冲锋,气喘吁吁说:“照这个跑法,不是累死,就是被骷髅兵和吸血鬼挤死。”

    树冷冷说:“你不是大魔法师么,坚持到荒月城堡的话,我们都可以活下去。”

    骑桶人一个趔趄说道:“我当然是大魔法师。要是木桶在我身边,没人伤得到大魔法师--你以为我不会魔法么?”他手里闪耀的电火花发出去,劈在一个骷髅兵身上,让人眼前一亮,可惜这次电火花只是亮了两下便熄掉,骷髅兵发出恼怒的叫声,更加接近。骑桶人躲避之中,一失足从狭路上滑下去。树一把抓住他,另一手挥剑把骷髅斩成碎片。霓裳的心里刚闪过救人的念头,那只木桶就灵动无比地飞到骑桶人身下,让骑桶人稳稳踏住桶沿。

    这木桶嗖地直飞出去,后面一只吸血鬼越过树的长剑追逐它,影子笼罩到木桶上方。在白色的月光下,那影子就更阴沉。而雨夜里是没有月光的,霓裳随后才有这个念头。月光的确存在,大大的圆圆的月亮,笔直地把光线投射下来,这月光如此柔和,以致照到人的身上像披了清凉的纱衣。但是那吸血鬼的整个身体在月光下剧烈抽搐起来,月光分成几道缝隙从它身体里穿越过去,然后它就被分割成碎片--比树的利剑割裂得还整齐--四散消失在空气中。

    雨还在下着,一半打在身后,身前却没有,雨在月光的边缘被阻止了,四周都是月,月光只是个大大的圆柱,照在前面这一座山峰上,城堡巨大的石块在月光下斑驳不定。由于雨的骤然消失,这座城堡仿佛月光凭空铸就的。

    古老的沉默的城堡,在山坳间,不为人所注意,上面的月光圆柱一直延伸,隔绝雨线。似乎无论风雨都无法停止月光的照射。木桶在城堡大门前慢慢落下,那个坚定冷峻的树,不知道如何绕过了山麓阻隔,居然又跟上了木桶的速度。他用手推着沉重的铁门说道:“这里就是荒月城堡。”

    四

    人类的城堡总位于荒山之上,从远古以来就是如此,在人类被亡灵部队侵袭得最紧迫的年代,城堡是人类最后的庇护所。靠坚不可摧的城堡,人类才得到了拯救,而且最终成了大地的主人。

    城堡前的石头地面上,每走一步就在尘埃中留下一个足印。吸血鬼盘旋时的怪叫声,不断从背后传过来,有几只偶尔撞上月色的,立刻分割消散在空气中。零星的骷髅兵倒是可以冲破月光的阻隔。可树的剑比撞击岩石的风雪还有力量,一剑下去,骷髅兵往往四散粉碎。一个骷髅兵最后冲到门前时,树正把铁门缓缓合闭,骷髅兵的斧头砍到大门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树的身上,还是两把剑,一把雪亮锋利的在手中,一把有狮鹫标记的在背上。那一柄剑,他始终都没有拔出来过。

    偌大的城堡里空洞却不黑暗,大厅的顶端有几面巨大的水晶窗,月光从穹顶上下来,照亮整个大厅。大厅中央是石砌的巨大祭坛,一把蛛网纠结的空剑鞘伫立祭坛中央,黯淡沉默。祭坛上另有块刻满铭文的石板,上面有个环形的凹痕。

    骑桶人不再慌张喘息,望着树负剑的背影,喃喃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狮鹫之剑么?狮鹫之剑和精灵之戒的魔力结合起来,才能发挥荒月城堡的所有魔力,是这样么?”

    霓裳不懂他说的是什么,骑桶人已经坐上木桶嗖地蹿到上面,在纵横交错的城堡上方通道中消失了。树摆弄着祭坛上若干古怪的物事,觉得霓裳的身影投在自己的眼轮上,抬起头来,一双少女明净的眼睛一直盯着他。霓裳对祭坛上的文字和空剑鞘完全不在意,注意力完全放在树身上说:“为什么他们跑的时候,你不跟着一起跑掉?”

    树的回答一成不变的笨拙:“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

    霓裳声音渐低说道:“就是为了职责?那你不希望我留下么?”

    树缄默着不回答。霓裳转身走开,树问道:“你去哪里?”

    霓裳眼神仿佛很渺茫:“我不喜欢你们的土地,大风扑面,到处是尘埃和肮脏的东西,没有露水没有青草鲜花的气息。这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我想回去。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精灵公主如果不能开心生活在人类土地上,会像花一样枯萎掉么?”

    树攥紧了剑柄,眉梢里藏的是被刺痛了的神情:“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人为了自己的命运,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奋斗,即使他们拿的是镰刀。他们活得都很坚强,不会枯萎。”

    霓裳微笑着,树无法捉摸透她的表情是伤感还是顽皮:“我和他们不同,这里没有我为之奋斗的东西。如果有,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留下,可是我还、没找到。”

    树把剑上的护带缠紧,犹豫着问道:“怎么才能让你留下?”

    霓裳凝视着树说:“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如果他肯舍弃了一切来对待我,我愿意他留下不走。”

    如果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在月光下对你说这句话,而月光正让她的表情熠熠生辉,你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树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答案,就被骑桶人飞来的桶打断,骑桶人喊道:“亡灵巫师的军队,亡灵巫师的军队攻进来了!”

    树断然道:“不会的,吸血鬼冲不破荒月城堡的防线。”

    骑桶人说道:“不是吸血鬼……”上面随之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整个城堡摇曳起来。树几乎是一下子就跳上木桶,骑桶人来不及说话,木桶已经扶摇直上,向着光亮最耀眼的地方冲去,在光影里一晃就不见了。霓裳只觉得有很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的世界里瞬间消失,心里莫名其妙空虚一片。但那感觉很短暂,木桶差不多是盘旋着又跌下来,临到落地才维持住平衡。

    树的剑刺在木桶壁里,另一手牢牢抓住骑桶人。树的剑柄上,飘扬着一条雪白的纱巾,淡淡笑着说:“是老朋友。”

    他拉着霓裳登上木桶,骑桶人苦着脸看木桶被剑刺出的窟窿,任两人把自己丢在地上。木桶这次缓缓升高,越行月光就越清澈澄明,穿越过大厅的穹顶,周围一切越来越朦胧,巨大的大理石柱,横跨大厅的拱架,城堡上的箭楼与尖塔,陡峭的高墙犹如涂了白漆。再往上升,冷风扑面,远处吸血鬼的怪叫声叠加着,令人毛发耸动。

    城堡的最顶端的了望台上,那条龙和城堡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若非鼻孔喷出的灼热气息,简直无法和夜色区分开。龙的吼声低沉下来,见到霓裳,甚至转为近乎温顺的呻吟。霓裳大着胆子抚摸一下它的胸膛,血早就止住了,龙满是褶皱的脸上居然显出出憨态来。霓裳笑着说:“我觉得它有些可爱了。”

    可是树没有回答,表情冷峻得又如石头。大地上有一种细碎的声音汇集起来,越来越响亮。霓裳随着树的眼光往下看,城堡的下面,月亮反射出一片惨淡的白色,那是众多骷髅兵的头颅发出森然的光。

    五

    这月色不再幽静,骷髅兵的白色,原本属于墓地里的长眠者,现在却成了杀戮的象征。一片雪白颜色的骷髅方阵中间,从中分割中一条道路来。有匹黑色战马长嘶声中飞驰过来,旋风般穿越白色的队伍。马上的战士黑色的盔甲遮没全身头脸,完全看不到面容,又似乎黑暗就是他的面容,他手中的长矛锋刃雪亮,矛尖像大块的钻石,闪烁在月色下,即使是最遥远的城堡顶端,也看得见它的光华。

    暗黑骑士的长矛,犀利似天空中的闪电,暗黑骑士的战马,狂暴如大地上的旋风。蛰居在云端城堡的亡灵巫师,可以制造出多如漫山野草的骷髅兵,但暗黑骑士却永远是白色骷髅海里的孤帆。他们的坐骑传说在冥河里洗过身躯,有魔鬼的力量附在身上,在黑夜中奔跑永不疲倦。而他们的身体,是用巫师城堡里的魔法炼炉锻造出来的,坚如钢铁。他们是骷髅和吸血鬼的统帅,是死亡和战争的征兆,就算最勇敢的人类战士,也未必能攫其锋芒。万幸这样制造出的暗黑骑士,像钻石一样稀有难得,数目总是少得可怜。

    所以那雪亮的矛尖指向城堡的塔楼时,白色的死寂笼罩了整个世界。吸血鬼在云端上徘徊,仿佛白色的月亮上无数斑点。这是一片属于绝望的死地。树的眉头紧锁,除了表情更严峻之外,没有别的变化。或许作为战士,站在地狱门口时的表情也就如此。他所说出的是:“我们的处境不太好。”

    每次生死关头,他还能如此轻描淡写的时候,霓裳就总觉得这个人可以不断信赖下去。让她惊奇的是,骑桶人也保持着镇定说道:“古代的王者们在修建在荒月城堡时,用魔法之镜汇聚月光,对飞行的吸血鬼来说,这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会把他们灼烧成灰烬。而城堡的墙壁和塔楼,像刺猬的肢体一样,伸展开来时自己就有抵御敌人的作用。就算是我们三个人,也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霓裳重新审视骑桶人,觉得他现在完全不像那个落拓流浪的魔法师,带着疑惑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一切这般了解和熟知呢?”

    骑桶人带着他特有的“理所当然”的表情说:“我本来就是大魔法师啊。大魔法师就没有落拓潦倒的时候么?”

    霓裳问道:“听人家说,大魔法师都是隐居在城堡里,或者在王国里作为国王的上宾,他们像圣哲一样高尚,像隐士一样远离尘世喧嚣,可是你好像恰恰相反。”

    骑桶人脸上忽然露出沮丧的神情说:“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才被他们不接纳,我为什么不能做个自由自在的魔法师呢?”

    霓裳觉得他身后一定也有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还想追问,树已经先说道:“荒月城堡这种地方,你不必跟着来的。自顾自逃走就是了自己不坐木桶,让给别人坐,也不像是你的风格。”

    骑桶人打了个哈欠说:“我也是王国的臣民,狮鹫之剑是王国象征,保卫狮鹫之剑,是我应尽之职责。虽然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当权的也没好到哪去,但总比遍地骷髅和吸血鬼要好吧。”

    霓裳看到树仿佛想反驳什么,终究没有出口,于是自己说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要守卫的人了,也许他不是呢?为什么不能因为他的勇气或是坚持守卫他呢?”

    骑桶人说道:“他背上的剑就是答案。整个王国里,只有王族的嫡系传人才有资格佩带这柄剑。他的剑,和你的戒指都是有魔力的,那就是勇气和希望,我选择为希望战斗。”

    希望真的存在么?夜风透过月光,席卷城堡的天台,白色的骷髅越聚越多。三个人,和下面大队骷髅兵对峙着。三个人的城堡,如何坚守?霓裳满心茫然。

    下面的骷髅兵虽然是零星赶来,但到达后就主动汇集起来,在城堡前排成一个又一个方队。持剑、盾和战斧的骷髅兵在前,用标枪的骷髅在后,井然有序的样子。面对城堡高峻的城墙,并没有骷髅主动攀缘,似乎都在等待命令。暗黑骑士和黑色战马融为一体,在月光下构成一道完整的剪影,黑色战马飞驰着,最终占据了一座低矮的小山冈。

    在山冈的下面,有一排长角魔鬼,手持号角,另有一个穿灰色道袍的修士,披风也把头整个罩住了。在每一次骷髅大军出征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召唤亡灵的修士跟随,不断地祈祷,诅咒,散布仇恨,帮助暗黑骑士点燃战火,永生不息。

    暗黑骑士的的长矛向上一指,矛尖骷髅们便又开始了躁动与喧嚣。一队骷髅兵抬着根巨木,笨拙地撞击城堡大门,声音响亮如教堂的钟声。城堡的大门上木屑飞溅,树背上的狮鹫剑鞘跟着剧烈颤动起来,说道:“如果能唤醒荒月城堡自卫的话,它的城池将像钢铁般坚固,有了它的庇佑,我们就可以坚持下去。”

    骑桶人简单说了句“我去”,坐着木桶穿越过城堡里斑驳的光线和暗影。霓裳在树的旁边,看不到他恐惧,轻声问道:“为什么从来不见你害怕呢?”

    树表情仿佛很迷惘说:“我当然害怕。很小的时候,大概四岁左右,我记得就坐在这样的城堡高台上,下面骷髅兵的箭像雨点一样射上来,天空中的吸血鬼比蝗灾时的虫子还多,它们每抓到一个人,就带到半空中丢下去。燃烧的火焰把城堡变成地狱,很多人绝望和逃跑,我的叔叔放弃抵抗想求饶的时候,被骷髅兵一斧砍下头颅,血溅了我满脸都是。”

    他闭上了眼睛,霓裳追究这个人的表情,想寻觅一个孩子在浓烟和火焰笼罩的天空下,满脸惶恐的模样,但是已经找不到半点痕迹。霓裳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树摇了摇头,回避她的手。霓裳满眼忧伤地问:“你在回避什么?是因为人类的土地上,有美丽的姑娘在等待你,而却你不能放弃我的戒指吗?”

    树看起来居然也是忧伤的表情,他始终也未曾把戒指还给过霓裳,但他说出来的是:“人类的土地上,没有比你更美丽的姑娘。”

    霓裳追问道:“那你在恐惧什么?”

    树注视月光下无数白色骷髅头颅说:“如果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我一定会回答你。”城堡的大门这时发出刺耳的喀嚓声,那是斧头劈在箍门的铁条上。一柄利斧顷刻透过大门,露出尖利的斧刃。树说道:“不能让他们进来。”他抓住悬在天台梁架上的一根长绳跃下,长绳带着他荡过大厅,像铅块一样坠向地面,这长绳似乎就是为他这样不要命的人设置的。

    树拔剑出来,冲向大门。刚有一个骷髅从被斩漏的门洞头探进来。他的长剑抡得风车般,把骷髅头劈碎。这时几把利斧同时劈到门上面,门轰然碎裂出一个大洞来,七八个骷髅兵拥进来,有几个骷髅骨头架子挤到一处,互相纠缠着动弹不得,其余的摇摆着冲进城堡来。树的剑每挥舞一下都会斩翻一个骷髅兵。等他冲到门洞前时,地上骨头已经散碎了一地,连骷髅兵们也为之震骇,一时停止了前进。

    勇士的剑有时候是不可阻挡的,除了潮水的存在。霓裳在大厅顶端望着潮水般汹涌的骷髅兵,深知一个人无法阻止潮水的前进。她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要和那个人一起战斗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两个人共同战斗,就不再孤独。

    急促的号角声再次催促骷髅冲锋,骷髅兵踩踏同伴的残骸前进。树双手持剑,一下子就截断了七八个骷髅的腰椎,即便如此,也无法制止骷髅兵的前进。在城门口狭小的空间里,有十多柄刀剑斧头同时递向他。树的手稍微一软,被一柄剑在胳膊上扫过,他以剑拄地,依旧不肯退后一步。

    树眼前被白色的骨骼包围着,霓裳飞跑下来要帮助他,城堡的阶梯又陡又滑,她几次都险些滑下去。最后几级,几次差点踉跄着跌倒。月光照在树的疲惫的影子上,这个人,沉默而倔强,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失去的。她宁愿汹涌的骷髅兵将两个人一起被淹没!

    城堡的大门被骷髅兵缓缓推开一线,从黑暗的门洞望出去,暗黑骑士的马蹄在山冈上敲击着,仿佛没有耐心等待屠戮完成。骷髅兵的队伍里起了骚动,远远有块巨石飞来,砸落到骷髅队伍里,大片的骷髅兵骸骨粉碎,白色的粉末散成一片。第二块石头接踵而至,这巨石圆滚滚的,弹落到地面上后,又滚出老远,一路碾压骷髅兵的肢体。黑色的骏马嘶叫声中前蹄扬起,暗黑骑士的长矛一挥,大队的骷髅兵调转方向,向石头飞来的山头涌过去。

    月光下白色的骷髅兵比稻田还密集的队伍,终于有了少许松动。成片的骷髅兵忽然像刈麦似的被分割倒下,有人喊着口令说:“跟上,分队冲锋,注意保持队形,一个也不能落下。”

    城门被打开的地方,有镰刀的锋芒闪耀,成群结队戴草帽,穿粗布衣服的农夫身手矫健,勇猛毫不逊色于盔甲在身的剑士。银逸村长冲在最前头,高举镰刀时奋力喊道:“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王国的永恒而战。”

    树身边的骷髅仿佛潮退,霓裳终于看到他单膝跪地,不断喘息的身影,穿过人丛飞跑到他面前,树抬起头,久久凝视她。于是她觉得,这个世界有理由继续存在。

    六

    拿短柄镰刀的农夫和拿长柄镰刀的骷髅,透过残破的城堡大门拿对峙着,仿佛已经很久。从远古以来他们就对峙过,而且只要有一方存在,就还会继续对峙下去。

    树的手臂上,缓缓流淌下鲜血来,倚着墙壁喘息。霓裳把自己的白纱巾裹到他手臂上,血渗到纱巾上,纱巾在月光下渐渐泛出淡红的颜色来。树只略一休息,披挂上从城堡大厅里取下的古旧战甲,提剑站得笔直说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银逸村长擦拭雪亮的镰刀说:“他们当然会回来。我就等着他们回来呢。”

    霓裳犹豫一下说:“他们的人很多,非常多。”

    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笑意来说:“你刚才的样子满勇敢的。”

    霓裳没来由地为他的话一垂头,树忽然一拉她的手,把她隐藏在自己身后,霓裳的心狂跳起来,不敢看周围的人。等来的却是一支箭射在她刚才站的地方。

    银逸村长低声咒骂:“鬼东西们又杀回来了,还得跟他们拼到底。”他振臂高呼道:“为祖先的荣誉,为王国的永恒而战。”

    这是所有人类王国子民最常说的一句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别有振奋人心的力量,从塔楼顶端到城墙脚下,都有拿着镰刀,斧头和弓箭的农夫在守卫。有人把拉着干草的大车推到城门洞口,干草在车上堆积得冒尖,几乎堵住整个城门洞,阻挡住了零星扑来的骷髅兵。

    树说道:“我们到塔楼上面去观察形势。”银逸村长对他的话犹如命令般遵从,鞠了一躬说:“如果不是酒店老板的提醒,我们可能错过了保卫狮鹫之剑的机会。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王国的永恒而战。跟随王子作战是我莫大的荣誉。”

    树表情严肃地回答说:“我不是王子,我只是个战士,狮鹫之剑为王国的每个人而存在。为你们作战,才是我莫大的荣誉。”他背上的狮鹫之剑,在月色下连剑鞘焕发着光彩,但是在城堡的最顶端,这光彩并不能削弱夜风的严酷。从城堡顶端看去,下面是真正的骷髅之海,霓裳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森然白骨聚集在一块,漫山的景象让人胆寒。凸起的岩石上,是暗黑骑士在斜月下独立的身影。

    雨停了。月光散发出去。树锁着眉头问银逸村长:“你们来了多少人?”

    银逸村长像对待军队统帅一样回答说:“三百一十七个--我们这村子已经不小了。还有十二个枪兵,如果他们能管用的话。”

    树说道:“亡灵部队的数量,大概不会比三年前的战争时来得少,就算有荒月城堡的魔法庇护,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

    银逸村长说:“所以我派给毛榉队长的任务,不是要他带着那十二个枪兵作战,而是要他把王国的骑兵调来增援。坚持到黎明,援兵应该赶会到。”

    夜色无尽悠长,下一个黎明的光亮,不知道能不能够再看得到。骷髅兵的队伍蚂蚁般密集,聚拢到城墙边上,很多骷髅兵就沿着城墙攀缘,他们的动作虽然笨拙,但肢体都能坚实地勾着城墙的缝隙,缓缓向城堡顶端接近。冲向城门的第一拨骷髅兵被柴草车阻住了去路后,用刀剑,斧头,长矛和锤棍打击着障碍物,柴草车上被投了几只燃烧的火把后,立刻熊熊燃烧。浓烟四起,农夫们被呛得捂住口鼻退却,但骷髅兵即使骨头烧灼到发出焦臭的气息,还是感觉不到痛苦,依旧木然前行。银逸村长一挽袖子喊道:“拼死也要守住城堡大门!”

    他自己提了两只利斧就向大门处飞奔,有十几个农夫早扛起根巨大的梁木,吆喝着死死顶住门洞中路,然后有人把木桶,石块以及一切能阻止对方前进的东西都统统塞上去。

    树的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提剑也要继续战斗,霓裳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树表情凝重地说道:“骑桶人还没有消息,赶快找到他,唤醒城堡自己来守卫自己。”

    他的身影又消在战火和浓烟中。霓裳又开始飞奔,有生以来她做任何事情从未这般投入过。城堡大厅在周遭喧嚣中静寂着,骑桶人满脸汗水,在祭坛旁发呆,霓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怒斥道:“他们都在生死关口上,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自己都吃惊会这样来责备别人。骑桶人茫然说道:“你看。”他的手搬动某个开关,城堡正大厅的墙壁慢慢滑动着,原来那一面落满尘埃的石头墙壁,并非真正的墙壁,只是块很大的帐幕而已。随着帐幕拉开,亮闪闪露出一块巨大的布幅。这布幅看起来还是折叠卷曲的,如果真的完全展开,恐怕能覆盖住整个城堡!

    霓裳睁大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骑桶人沉思说:“这是月镜,我没弄错的话。月镜如果得到狮鹫之剑和精灵戒指开启魔力的话,将会创造奇迹。”

    霓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茫然点头。刚想追问究竟,城堡大门处传来隆隆的巨响声,仿佛马上要被粉碎!霓裳醒悟到自己来做什么,急切说道:“城堡大门就快被打破了,赶快想办法唤醒它自己来守卫自己!”

    骑桶人终于放弃了思考说:“唤醒城堡不仅仅靠魔力,城堡自己能感知到你的存在。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大概精灵的祈祷可以吧。”

    霓裳问道:“我该做什么?”

    骑桶人说:“祈祷。把你的手放在祭坛上,城堡会感知到你的存在。”

    霓裳依言去做,闭上眼睛,手触到冰冷的祭坛,忽然有刺痛的感觉,仿佛什么尖针刺中了自己的身体,这刺痛马上强烈起来,犹如有人用刀斧在身上劈砍,又像烈火灼烧。她领悟到这是城堡的感觉,是骷髅兵在城堡上肆虐。城堡好像沉睡许久的老人,刚刚就睁眼发现自己被人伤害,因而愤怒起来,发出强烈的震颤!这样的一个震怒间,它要张嘴吼叫,整个大地可能都感觉到它的吼叫了,城堡大门处发出轰隆的巨响,大门瞬息间动摇着,堆稻草的大车,木桶,石块,骷髅兵都像是大门嘴里的食物,被一下子吐出去,直飞向半空,如雨点般陨落四方。大门自己打了个哈欠后,门洞里重新放下几道重叠的门,都箍过坚实的铁条,厚重异常,坚不可摧。

    一个骷髅兵死死抓住门的边缘,没有被吐出去,还企图用斧头劈向树,门重重落下,这具骨头架子只来得及抬了一下,就被碾压得粉碎。

    七

    月色凄凉,夜长得不见尽头,月光在荒月城堡顶端淡薄下来。荒月城堡像是头支立起毛发的野兽,伸出獠牙利爪。这獠牙和利爪就分布城堡在外沿,陡峭高峻的城堡围墙上,伸出许多长长的尖利铁刺,又倒怪着很多勾网,犹如刺猬的外衣,让人难以逾越攀爬。城堡的正门层层叠叠,纵然巨木乱石也难以撼动。

    城下骷髅兵攀爬城墙的,多半难以逾越障碍,即使有零星爬过铁网尖刺的,也很快被农夫们用石头砸落,摔得粉碎。骷髅方队沉寂了片刻,最后面很多长角魔鬼推着高高的木架车出来,那是攻城用的投石机了。

    战争没有结束,战争刚刚开始。几百个农民在城堡的塔楼城墙上,用镰刀,用叉子,用木棒准备搏斗。骷髅兵手里的长矛铁剑并举,黑铁映着寒光,成了移动向城堡的活森林,开始是缓慢迈步,接着越来越快,白色的森林瞬息席卷到城墙下,很多长梯从队伍里伸展出来,搭上城堡高墙。下面的骷髅兵像蝗虫一样沿梯子攀缘,高峻的城墙上现出一道道白色的细痕,蔚为壮观。这些长梯以靠近城头,立刻有农民把梯子推下去,云梯落入骷髅兵的队伍里,马上被白色的骷髅队伍吞没。

    后面的投石机把大块石头抛进来,打到城墙上,城墙猛烈地摇晃。石头和着了火的木块,像星星一样从天空陨落,动摇城堡的根基。在火海和杀戮中换取生存的唯一方法,只有战斗。树时时刻刻都保持战斗的姿态,在塔楼上劈砍杀敌。霓裳在背后注视这个男子挥剑的身姿,他每一剑出去,都聚集了了全副精力在里面。这个人把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了这场战斗,可是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呢?那个人,会记得回头看自己一眼吗?霓裳惶惑着。

    骷髅兵的数量终究盖过农夫们太多,每个人都要应对十倍以上的敌人,即便尖刺铁网和居高临下的优势,也无法完全阻止有骷髅兵越过城墙。一个骷髅兵翻越过墙头,扑向树的侧面,霓裳不由一声惊呼,树刹那间一回眸,却是朝她的方向猛冲过去,剑脱手掷出,这一剑旋转着擦霓裳裙边掠过。霓裳觉得寒意的时候,身后响起骷髅骨骼碎裂的声音,一个骷髅兵的斧头,在她身边仅仅毫厘的地方停顿下来。

    城堡的顶端风声呼啸,霓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人居然真的回头看了,当真在生死毫发的关头,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始终注视着她。

    她的脸庞灼热,是不是烟火让她有了有晶莹的泪水?离开森林的那个夜晚,父王说过,能找到泥土的草,就能生存。能得到永生的爱的人,就可以在人类的土地上生存下去。她曾经充满疑惑地追问:如何知道自己得到了永生的爱。父王的回答是:他也不知道,但有人说过,那个时候,精灵会不由自主地哭泣。

    她什么也不能确认,任凭树挽住她的手躲避石块的侵袭。雨点般的碎石块忽然停顿下来,象征进袭的号角发出怪异的声响,没有突进城堡的骷髅兵止住前进步伐。暗黑骑士把长矛缓缓指向天空,召唤亡灵替他发布命令说说:“把我们要带走的人放出来,你们的城堡和土地都可以得到赦免。”

    树铁一般的表情上没有答案,大概也不会有答案,于是银逸村长说道:“生生世世的敌人不会谈妥协,战斗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骑桶人近前来小声说:“他们真正目的是想要得到狮鹫之剑和精灵戒指,这两件东西合在一起的魔力,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战局,我们绝对不能交出去。”

    雨止住了,月光弥散。城堡上伤痕累累,每一处残损都触目惊心,不知道下一场箭雨碎石过后,这里还能不能保存下什么完整的东西。霓裳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群疲惫且狼狈,武器简陋,衣衫褴褛的人。就是这群人准备着和遍布大地的亡灵部队战斗,而且这战斗有败无胜。

    但是树很快说道:“我们要继续战斗下去。”下面的暗黑骑士凝固如雕塑,只要他长矛再一挥动,这世界将会重新变为炼狱。树问银逸村长:“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银逸村长说道:“不会太久。不过毛榉队长的枪兵小队,离最近的大公爵城堡只有十二里的路程,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还坚守得住。”

    暗黑骑士的长矛陡然一指,霓裳的心跟着猛一跳,骷髅兵们高高吊起一只的大木笼,木笼颤巍巍晃动着上升,里面拥挤着十二个人,毛榉队长的胖身躯最为明显。

    暗黑骑士的长矛再次停滞,那个修士继续发话说:“交出我们需要的东西,或者一刻钟之后,这里成为焦土。”话语结束得简短干脆,骷髅兵的武器同时指向天空,它们不知道疲惫,保持这姿态,直到号令再响起。而城堡上的塔楼,是一片沉寂。霓裳忽然说道:“我或许有办法的。”树吃惊地看她,她飞跑向天台说:“我们有龙,龙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动物,如果它愿意帮助我们,我能看透它的想法,我们能继续战斗。”

    龙始终在城堡最上方沉默着,即使陨石如雨溅落到它身边的时候,也没有见过它的呻吟。霓裳手上裹着那条白纱巾,在龙的旁边站住,并不说话,默默祈祷。传说精灵可以让人感知到自己内心,这祈祷究竟是否有效,没人知道。龙的眼神平和,低声呜咽着,很是温顺。忽而骷髅兵的冲锋号撕裂夜空,千百只骷髅兵的手臂同时挥动,蜂拥向城堡的方向。龙蓦地发出一声怒吼,整个城堡为之震颤。龙俯下身子,霓裳坐到龙背上。树叫了声“危险”,奋不顾身冲过去,只来得及抓住了霓裳一只手,龙已经带着霓裳腾空而起。

    树的一手揪住龙翅膀旁的尖突骨节,霓裳牢牢抓住他另一只手,咬牙坚持,说什么也不肯放松。龙的翅膀一振动间,险些把两个人一起甩出去,树奋起全身的力量,攀上龙背,两个人紧紧抓住龙的脊背,近切到不再分开。

    龙的身子先是上升,离月亮越来越近,然后是俯冲,鼻孔里两道长长的火焰喷射,这火如地狱烈焰,让霓裳想起顷刻间垮掉的骑士团,下面的骷髅兵似乎也将淹没在火海之中。可是那火焰只喷出不远就熄灭在月光里。霓裳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树用冷峻的声音说:“这里的每一寸在月光笼罩下的空间,都是被魔法封印过的,任何魔法,甚至龙的火焰在这里都是没用的。”

    没有思索的时间,龙带着他们向大地俯冲。城堡高墙边的杀戮又即将展开。只有一条龙,背负两个人向暗黑骑士站立的山丘俯冲,希望创造奇迹。暗黑骑士的长矛凝固着,面罩下的表情深不可测。骷髅兵的投枪的弓箭汇成了网带,纷飞在他们身边,越来越多落在龙翼上,让龙怒吼不止。

    他们跟大地接近的速度,像流星陨落天边时一样。离那暗黑骑士只咫尺之遥,暗黑骑士的长矛划破长空投出,龙在飞速躲避中带出强烈的气流,这一枪擦着龙的左翼掠过,血像瀑布一样流着。龙在哀号声中,振翼向上,几乎要将背上的两个人甩落!

    不知道为什么,霓裳心里并不觉得如何恐惧,迎着风声说:“你陪我在天空中,一直到我们飞不动为止好吗?”

    树郑重地点了点头,霓裳倚在他身前,茫然说道:“我们没有希望吗?”

    树缓缓说道:“不是的。我们有希望,我一定要你活下去!”龙的身躯在城堡上方划过,险些跌落。霓裳被强劲的风吹得猛然清醒,听到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低头往下看,骑桶人在下面大声挥手说着什么,一面自己曾经见过,闪亮透明的大幅幕布,正在他的拉扯下,从城堡天台上盈盈升起来。

    八

    龙在城堡天台上战抖着,身上的鲜血从无数地方细碎喷涌出来,即使是有白色的纱巾为它擦拭,也无法遏制住它疼痛中的怒吼。这是个注定血色浓于夜色的晚上,月亮此时成了枚暗红的金币。亡灵部队是真正的潮水,从四面涌向城堡。本来古老斑驳的城墙上,现在缀满了无数白色骷髅兵,当这白色蔓布城堡的身体时,就将吞噬掉荒月城堡。

    闪亮的幕布在城堡上空飘扬着,被风完全展开了,近乎一面圆圆的大镜子。月光透过这镜子映下时,是种诡异刺目的亮白。攻城的巨木燃烧着,反射到树手中剑的剑刃上。树的表情在火与剑映照下,反而显出异样的沉静。

    银逸村长拿着镰刀还在奋战,而更多的人,已经沮丧绝望。骑桶人却在凝神操纵那块幕布,仿佛那是全部希望之所在。他的目光总是投向暗蓝的天空,像在上方寻找某种答案。霓裳贴近树的身边,轻轻问道:“放起这面帆做什么,难道我们能升到月亮上去么?”

    骑桶人抹着脸颊旁的汗水说:“我们不到月亮上去,月亮会把人灼烧熔化。”

    霓裳愕然,骑桶人调整幕布方向说:“常人眼中的月光,清凉冰冷,可是魔法师眼中的月光不然。亡灵巫师部队最怕光亮,强烈的光亮甚至可以把他们灼烧成灰烬,他们对于太阳的憎恶就源于此。我们祖先的一位伟大魔法师,用毕生的精力建造了荒月城堡,他在月亮上安装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被镜子加强过的月光,永远照耀荒月城堡,能阻隔吸血鬼这样怕光的动物。可是还不够,所以还有第二面镜子,一按敌人入侵时,这面镜子将可以高悬于天空之上,透过这面镜子射下来的月光,比太阳光还强烈一百倍,将会用火焰把敌人化为灰烬。”

    霓裳继续着迷惑不解:“什么样的魔法才会让月光烧灼敌人?”

    骑桶人缓缓说道:“能拥有这样魔力的物品,当然只有人类的狮鹫之剑和精灵王族的戒指。精灵戒指在人类手中,对巫师们就是梦魇。所以为了不让人类拥有戒指,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你。现在用需要用你们的戒指和剑,来拯救我们所有人。”

    霓裳问道:“那镜子呢?可是怎么才能让镜子悬挂到天空中投射月光?”

    骑桶人道:“这面幕布就是镜子,是世界上最轻最柔软的镜子。有龙在,可以带着镜子飞翔到云端之上去,它喜欢你,只要你让它带我到足够的高度,再把戒指和剑放到下面祭坛上应有的位置上去,奇迹就会出现。”

    龙的血渐渐不流了,霓裳把白色的纱巾系在它左翼上,看着这纱巾随龙和骑桶人一起升上月光缥缈的半空。树在沉默中把戒指和剑交给霓裳,冷峻依旧。霓裳明眸里闪着淡淡光芒说:“我们拿剑和戒指,拯救大家。”

    树的声音里有一丝倦怠:“你相信他所说的奇迹吗?”

    霓裳的笑容无比清澈,她慢慢拥抱住树说:“是否有奇迹存在,不再重要了,我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无论结局如何,我觉得值得。”树怔怔抱着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她已经拿起剑和戒指向城堡大厅走去。

    树直视城堡下的小丘,暗黑骑士凝固的形象,在战火中仍然最醒目。骷髅兵不断攀爬城墙,翻越,被击退,再翻越,但是他始终毫无动作,就在树的这一凝眸之际,暗黑骑士第一次抬起头,树看到的是一张黑色的不见面目的脸,只有那长矛直举向前时,一点寒芒星星般点缀战火中。

    暗黑骑士座下的黑马忽然咆哮起来,鼻孔里喷着白气,从没听过一匹马的叫声可以如此凶悍。所有的骷髅兵同时停止了动作,甚至有的自己攀爬到一半就停止了前进,呆呆任石块砸落身上,摔得粉身碎骨。

    黑马用蹄子敲打着地面,发出战鼓一样的隆隆声响,然后是闪电似的冲刺。战矛朝前的暗黑骑士,在月色下成了一条黑线。白色的骷髅兵波开浪裂,于是这一道黑色的线穿越雪一般的战阵,一直撞向了城堡的大门!

    这一下撞击像传说中天神之锤掀翻山峦时那般猛烈,整个城堡似乎都要顷刻坍塌,碎石如雨,火星迸射,烟尘弥漫了所有人的眼睛,响声几乎要震破耳膜。等到一切平息的时候,一匹黑马从硝烟中重新兜转回来。黑色的马身,马上黑色的骑士,仿佛是永不会损毁的幽灵。城堡的几重大门都已经扭曲变形,而暗黑骑士的马,在山冈上重新咆哮着,等待又一次狂暴的撞击。

    树用双手持剑,守候在门洞前,安静得不像是迎接可怕的敌人,城堡大门处再次传出轰天巨响,几重大门被撞得四分五裂,一道黑色的闪电驰进来。暗黑骑士像来自地狱的使者,那一枝长矛,指向树的胸膛!矛头迎上了树的双手剑,这快马加强力的撞击,让树的剑歪向一旁,矛头重重击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子掀起!

    树一个翻腾后,重重跌落在尘土中,矛头撞中了他的右肩,他胸前的战甲被掀开,浑身痛得要炸裂。他仰面躺着,月光沐浴到他身上,竟然有轻柔温暖的错觉。他的眼光正可以看到大厅中的霓裳。祭坛上被上方漏下的月光照得光辉满溢,放置戒指的凹槽处,有了闪闪的光亮。霓裳正掣剑出来,把剑插进剑鞘,月光仿佛一下耀眼许多。仰头望去,透明闪亮的镜子在太空顶端漂浮,只要这光亮像传说一样,将会灼烧尽一切亡灵。

    没有月光的庇佑,没有奇迹发生。骷髅兵们纷纷爬过了城墙,农夫们徒劳抵御着。城门四分五裂洞开着,更多的骷髅兵涌进来,眼前晃动的全是令人绝望的白色。暗黑骑士慢慢策马过来,矛尖对准树的胸膛。是不是世间所有的希望,终究都是奢望?霓裳拼命跑过去,全然不顾周围的危险,把树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到他微弱的心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于是她觉得,就这样抱着这个人,不必再费心想为什么。

    阴影笼罩到他们两个人头顶,暗黑骑士雪亮的矛尖,贴近了霓裳的眉睫。

    九

    树挣扎着把把霓裳挡在身后,剧烈的咳嗽使他嘴里带出血来。远处响起一阵牛角军号声,树猛然高声喊出来:“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王国的永恒而战。”

    零星作战的农夫,有几个喊出同样的话语。这声音好像喊在空谷里,得到一阵或远或近的回音,回音陡然强烈起来,成了刮过大地的旋风,有无数同样的声音回应着。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大地被许多马匹的铁蹄敲打着,成了杀戮敌人的音符。树看到银逸村长在城头激动地挥舞手臂,可惜他自己看不到,山坡上上冲锋下来的是一队盔甲鲜明的战士,纵马驰骋,席卷过荒月城堡周围的凹地,冲破骷髅部队的枪林剑雨,一直跑进城堡的大门。

    援兵来了。这模糊的念头闪过霓裳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援兵到达。但是援军距离他们仍嫌遥远,暗黑骑士的长矛和死亡更近些。暗黑骑士的长矛刺向树的胸膛,他的铠甲早已经在刚才一击后绽开,唯有赤裸地迎接死亡。树奋起举剑,一如少年人最初练习劈砍圆木时的姿态,宁静专注。

    这一剑在电光火石之间迎上了暗黑骑士的矛头,发出让人牙酸的切割声,长剑硬生生斩入矛头,迸出绚目的火花。树的双手连在这狂暴的击打下也松脱了长剑。黑马扬起前蹄就向树和霓裳踩踏,却有一枝投枪呼啸过来,黑马一侧转间,树抱住霓裳滚了出去。

    接二连三的投枪袭来,像暴风雨的前兆,黑马嘶鸣回避之余,已经有成队手握长矛巨剑的骑士驰到近前,冲破骷髅兵的阵线。虽然是混战的局面,可是骷髅兵的惊惶和骑士的自信恰恰充满反差。

    霓裳和树在血与尘沙的余烬中站起来,霓裳紧紧抱了树不愿意放松,疲倦到不愿意动脑去思索为什么。树像那一场雨开始前一样,冰冷地离开她。霓裳一阵迷惘间,几个骑士奔到祭坛边,包括那个,逃跑时弃她而去的漂亮年轻人,眼神水一样清澈。那年轻人,从背上取下一柄狮鹫标志的长剑,插入剑鞘,拿出一枚她所熟悉的闪光戒指放入凹槽。这一切动作,让暗黑骑士倏地调转马头,向城堡门外逃逸。

    霓裳的眼前月光本来如同小溪流淌,无论流到哪里清澈冰冷,现在却变得朦朦胧胧的,她以为是自己的泪水,但伸手去擦拭的时候,一点泪痕也没有。

    视线里的一切继续忽摇不定,浴血奋战的人类和亡灵部队,乃至古老庄严的荒月城堡,形象都变得扭曲。像森林里大火燃起,轻烟摇摆于眼前,一切尽皆虚幻的感觉。战场上的火焰燃烧得微弱了,夜风的冰冷应该是让人惊醒的,可是这冰冷似乎只是增添了梦幻的感觉。

    银色的月光在苍穹最顶端悬挂着,出奇的明亮,霓裳能看到骑桶人坐在木桶上,龙翼上挂着月镜飞翔,透过月镜的月光,骤然耀眼了千百倍,让人不敢仰视。现在的月亮像冰海上遥远的一座冰山,有着最炫目的光华和最深邃的寒意。霓裳下意识用手遮挽双眼,发现指尖尽是银白色的烟雾缭绕,说是烟雾,又凉丝丝透明可感,丝毫不影响视线的穿越。

    指尖上的银色烟雾升腾起来,仿佛最初起火时的烟气,慢慢在指尖形成火焰的形状,霓裳用手指轻轻触摸,丝毫没有灼热的感觉,合指去捏,既不能掐灭火焰,也无法制止它的炽烈。

    火焰附着在她身上每个地方,从发梢到群裾,有的飘飞到空气中,无处不游荡。漫天轻盈的银色火光,宛如节日里的银花焰火,只是不那么转瞬即逝。银色火焰飘满城堡的每个角落,照亮角落里的斑驳锈迹,连战斗中的人动作都变得轻缓,在城头的银逸村长,正把带银色火焰的斧头劈到一个骷髅颈骨上,这一斧如同劈中了毫无重量的羽毛,银色的火焰在骷髅兵身上暴涨起来,让它的骸骨发出劈啪的声音。

    这一次是真正的燃烧,在人身体上轻快玩耍的银色火焰,在骷髅兵的骨骼上,就变成了来自地狱的魔焰。骷髅的肢体一经灼烧,冒出白色的烟雾。原本毫无痛觉的骷髅兵,颏骨间发出类似金属撞击的声响,摇摇摆摆冲向城墙外,边跌落边燃烧,在半空中化作一团最大的银色火焰,没来得及接近地面,就完全消散在空中。大火充斥在月光照得到的所有地方,骷髅兵无一例外地痛苦呻吟着,身上的骸骨都燃烧起来,满地丢弃的武器,到处是骸骨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暗黑骑士的战马依旧咆哮着,只不过那已经不是恶魔的嗥叫,而是末日前的哀鸣。战马一直冲出城堡的大门,透过扭曲变形的大门望出去,霓裳看到的是开满整个山坳的绚烂银花。投石的长角魔鬼们,其他的各种怪物们,毛皮和鳞甲上也都冒起白色的烟雾,不等人去攻击,自动丢下了武器逃亡。天上的吸血鬼,都尖叫着奋力摆动翼翅,可是月光弥漫开来,向大地和天空的远端侵蚀,远比它们的逃逸迅捷,吸血鬼黑色的身躯,被月光割裂之后,马上变成黑色的碎片,身体里洒溅的血雨先是灼烧成赤红的烟雾,然后迅速挥发到空气中,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这是属于月光的夜晚,亡灵的死亡之舞,如此壮丽的节日观礼,多少年以后也不会有人再一次有机会目睹。暗黑骑士是最后一个舞者,黑马向地狱返回的路上,超越了无数挣扎舞蹈的骷髅兵,在大地茫茫如雪的银色中间,他是唯一的一道阴影。跳跃的银色火焰似雪花不断覆盖黑暗,黑马的马尾上,终于拖曳上银色的光亮,痛苦中扬起马蹄踩踏自己的部队,悲鸣不已。

    树把长剑握紧,强忍着伤痛想去完成追击的任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所有的人类骑士早终止了战斗。暗黑骑士的长矛狂乱舞动着,黑色的战马慢慢融化在苍白的月色里,他在土地上摔倒,又爬起来,双手拄着长矛,慢慢僵直不动了。那张脸孔,最后一次抬向荒月城堡,依然没有人看得见他的面目,他的身体已经随着月光蒸腾掉,铠甲的壳子一节节散落下来,在地上凌落着,映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阴影。

    月光淡了,火燃烧得如此猛烈彻底,于是火焰过后,大地上余烬无存,这城堡的山麓上,仿佛从没有亡灵部队出现过,一个都不曾有过。月镜像一只清澄的眼眸注视大地,这面透明的镜子徐徐下降,骑桶人从龙背上跃到地面,满脸欢欣说:“历史书上应该会记载下我的名字吧。”

    树苍白的脸上有一丝古怪欣慰的笑,拍拍骑桶人的肩膀说:“一定会的。你是个真正优秀的魔法师。”

    他自己看来疲惫而伤感,用手掩着自己剧烈咳血的嘴唇,在那漂亮的年轻人面前单膝跪地说:“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王国的永恒而战,王子殿下万岁。”

    霓裳脸色像月光一样惨白,声音颤抖着说:“他是王子殿下?”

    树低头回答说:“他就是。能保护精灵公主和王子殿下,是一个骑士永生的荣誉。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成功骗过了暗黑骑士,让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目标。真正的精灵戒指和狮鹫之剑被王子殿下携带,通过最安全的途径去汇合援兵,把敌人引入荒月城堡。我们赢了。”

    霓裳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个人虽然离她还是那么近,却遥远冰冷。她在这片土地上孤独无助,所追寻的一切都遥不可及。她终于明白树的冰冷和犹豫是为了什么。他拼却了一切来保护自己,究竟是因为他是最忠实可靠的剑士,还是因为在剑士的眼里,最心爱的人,才是他战斗的意义所在。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人才会留下来在她并不热爱的土地上?

    两颗晶莹的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珍珠般溅碎月光里,不是曾经有人期许过,得到一份永生的爱之时,泪水会告诉她幸福的存在吗?可是为什么她偏偏感觉不到呢?

    只有龙的低吼和荒月城堡的沉默回应着她的迷惑。

    2004年12月5日草于吵架宅,2005年2月16日第二次修改。本文主要设定援引自《魔法门英雄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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